若说我的回家比预期的还要好得多,那么第二天在医学院的首次上课则属惨兮兮的了。我比同班的任何人都落伍了一个月以上的功课;光是他们交给我那成堆的书籍已经险些带不回去,更别提还得将它们读熟、吸收进来。这周的演讲课堂上,教授一吐出十音节的拉丁字时,我周围的同学们一个个立即匆忙地将它们记在笔记本上,而我依然摸不着头绪、搞不懂主题是什么。
我的健康情形也在与我作对,单单在校园中两栋建筑物间走一趟,就叫我精疲力尽,甚至连集中精神来听几分钟讲课,都成了极困难的事。连续好几次我在晚间猛然惊醒,这时才知道自己又在书桌上睡着了。
每个一年级学生都会分配到一个普通的棕色纸袋,其中存着一副人骨——肋骨、脊椎骨、尺骨、以及挠骨——这些是他必须摸熟的。有一天我把这纸袋遗失了,因此焦急的返回解剖实验室去寻找,“你有没有看到一袋骨头?”我问一位站在门边的学生。
他打量了我憔悴的容貌,之后说:“当然有,老兄。它们就站在我面前。”
渐渐地我陷入了恶性循环,忧虑啃食着我的读书时间,然后我的功课越来越糟,而忧虑也随着越发严重。其他的人似乎都是那么有把握、那么的自信与所作所为,而我,历经数周之后,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孤单的低能者,却又被包围在一群天才中。
然后在五月里,一件奇妙的事发生了。
自从玛格丽特·歇尔的哥哥鲍伯加入利趣门大学的费·加玛弟兄会开始,我就认识了玛格丽特,迄今数年了。那时鲍伯·歇尔很快的变成为我最好的朋友,于是在利趣门南方七十里的小镇叫罗伦斯维勒的地方,我在他家中首次遇见玛格丽特。她是一位娇小的棕发女孩,眼睛像四月的清晨一般蓝,我想她是我所见的女孩中最美的一位了。至于约会,这是我想都不必想的事,因为她相当活跃,何况我们碰面不久,她就被弟兄会中的另一个人缠住了。
鲍伯·歇尔现在利趣门大学接受海军V12的训练。有一晚他打电话告诉我一个消息:玛格丽特和她男朋友告吹了!
这真是意外的消息,然而更出乎意料的还在后头——我打电话约她出来而她竟答应了。汽油在战时是配给的,但我游说达比尼奶奶将她那辆水蓝色老爷车,以及足够往返洛伦斯维勒的汽油配给券统统借给我。那辆一九四一年的老爷车是当时最漂亮的跑车之一,不单是流线型还有着轮状镀铬的冷却器呢!并且我深信自己把车驶进歇尔家的私用车道时,做了一个相当勇敢的驾驶表演。
但当玛格丽特从我肩膀上看向车门问道:“鲍伯呢?”我的自尊因此略受了打击。显然地,她期望我们俩人同时出现,尽管如此,她仍旧与我单独外出,并且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从此,我所有的空间时间都花在哀求校方准假八小时,以及向家里乞讨汽油配给券。
仲夏之时,我了解到自己很想得着玛格丽特做我妻子,简直想得要命!同时我知道,如果她不晓得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么我是不可能向她求婚的,因此,好多次我笨拙地试着向玛格丽特描述在巴克利营区医院中所发生的事,每次我总是发现,她脸上的神采顿时消失,而蓝眼睛显得局促不安,因此我只好急忙转化话题。无疑地,她将这整个事情当作是我的心理幻觉!就像很多战时的情侣一般,我们努力地把事情弄得表面化,而且本能地躲避着死亡与未来这种话题。
到了八月,我被叫到一位学校负责人面前,在他那间缺乏空气的小房间里他告诉我说,除非我的生物化学与细菌学在期末评分时能够得着乙等,否则我会立即被遣送回军队服役。他讲了一大堆话,毫无余地的批评着我的脑力,以及批准我接受此课而不知是谁的那个人一定是心理不成熟等等,这时我立正站在门与他书桌中间的三尺地里,深深感到,自己那仅存的自信心从身上剥落了。
这时,我过于笼罩在自己的难题中,以致没有洞察出,其实这个人同时也转动起辛辣的舌头对付着每一个学生,无疑地,这样做乃是他们严密计划的一部分,希望能在遣送这批人到前线作战地医生以前,除了坚强而有自信的人之外,全部淘汰掉。对我而言,他的评语正吻合了我自己的看法:我太笨了,不适合做医生。
随后六个星期中,我埋首于课本和显微镜堆,而负责人的一番话却像破唱片般在我脑中转个不停,结果这两科得了丙等和戊等。
九月二十五那天,我再度被叫到他的办公室。他先干脆而正式地讲了数句话:重返巴克利营,即日生效!重新分发前往海外服役,即日生效!然后他附带说了些私人的话:
“李齐,如果你能由战场上活着回来,我个人要严防你申请进入这间医学院或其他学校,你实在是浪费了教授与工作人员的时间,而且这样一个造就学生的好机会,你竟然一直跟不上进度!我将会提防着,绝不让你再浪费医学院的时间以及资源。”
记不得自己是怎样走到回廊的,我只记得,自己凝望着忙碌的人们在我眼前活跃地来来往往,他们都知道奔向何方,而我却领悟到,不论我或向左或向右,或上楼或下楼,对于世上的任何人都是无足轻重的。这是我一生中最凄凉的一天。
这天正是我二十一岁的生日。
在这个象征生命开始的日子中,我竟失去了它的意义。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返回德州的灰尘里去操练,然后终于跑到欧洲或亚洲的某个地方去挨一枪。这是为什么?耶稣!我不停地问着。为什么当时我不能留在你那里呢?
更糟的是,母亲当晚秘密地为我准备了一个盛大的派对,希望我“惊喜”一番。玛格丽特当时在利趣门工作,因此她也来了。姐姐玛丽珍——她先生正在太平洋——她也会来,而玛格丽特的姐姐、姐夫以及其他许多人都会到场。届时少不掉一些礼物、祝贺、以及充满预祝前途光明的卡片!
我慢慢地走到我的厨柜,尽可能地拖很长一段时间来清理它。医学课本、满是墨渍的笔记本、还有我那一袋骨头——现在我怎能向玛格丽特求婚?我根本不知战后如何养活她——甚至,我无法确定自己会回得来!
忽然,一个念头出现,这还不简单吗,只要跑到化学实验室调些东西在烧杯中……虽然我笨得当不成医生,不过有关毒药的课我仍相当懂呢,何况我又不是医学院学生中第一个走上此路的。
一连串的影像在我脑中闪现。我看见那些自杀者被拘锁于他们试着要逃避的现场,他们在那个一分钟仿如一千年的领域中,不知要待多久?如果我无法面对晚上玛格丽特因我而起的失望,那么我又如何能无近期的忍受它呢?我看见那些饱经折磨的眼睛,听见他们永不停止地说着“对不起!”却又永远无法传到对方的耳朵。因此我知道,这些记忆永远会挡在我、与任何想要结束自我生命的激烈的冲动之间。
于是我参加了生日派对,吹熄了蛋糕上的烛火,解开系带与包装纸,并且对医生赚大钱的笑话大笑一番。等客人们离去后,我才把真相告诉母亲与玛格丽特。
她们的反应真美,同时还提醒我说,班上已经有四分之一的人淘汰了呢!玛格丽特指出,若非轮到我,总也会有另外一个人要感到失望的。因此我格外觉得难以割舍这位即将道别的女孩子。
在军队用语上的“即日生效”当然是指“不定期的延迟之后生效”,所以我几乎过了三周才收到返回巴克利营的命令。我和另外三位同被开除的医学院学生在十月的一个清晨动身。其中有个人拥有一辆黑色的老普里茅斯车,因此我们商量好一起出发。
我们这群相当沉默的团体,穿过秋日华美的景色向西驰去。我不断地想着现今在法国某地的父亲,大进军在四个月前爆发了,而父亲所属的单位早已随着第一线军队,从滩头阵地深入了法国,也正是透过这次大进击,父亲对此战争的效劳机会才跟着来到。德军撤退时不得不将欧洲巨大的自然资源之一撇弃在后头:丢弃了法国与比利时的泥煤田!这是广大的天然燃料矿藏。德军为避免这些宝藏落入联军手中,曾经有计划地将这些低洼煤田淹满了水,据说如此一来,它数年内无法使用。
这难题交给了父亲处理,六周后,他使这些煤田的开采工作恢复正常。父亲是战时英雄,他的名字常在报纸与官方报告中出现。
然而他的儿子呢?正在驰向十三个月前离开的那个新兵营!
在我心灵地平线上,唯一能让十月天闪烁起一点亮光就是一封信,一周前由法国寄来的,信上提到父亲可能在圣诞节回到家。家!全家团圆呢!可是……到圣诞节时我身在何方?
第一天我们到了辛辛那提,彼此不太说话,很可能每个人都纠缠在与我所想象类似的念头中。第二天我们稍微放松些,轮流开车,并谈着自己的女朋友、世界新闻、以及夏季中已完成或未完成的钓鱼计划——天南地北都谈,只是不谈医学院与战争。
过了路易斯维、曼菲斯,第三天下午我们抵达密西西比河,沿着东岸向南驶往维克斯堡的过河桥。河的两岸延伸着空旷的玉米与甘蔗田,一里里的褐色残株在秋天阳光中晒着,而前面高原就是密西西比州的维克斯堡。现在轮到彼得驾车,而我们其余的人仔细看着路标,确定是通往地图上记载的那座桥。
经过一个城市时,彼得驶向通往河岸的一条街,“看见什么路标没有?”他回转头来问我。我坐在后座,原应该专心注意左方窗外的。
我竟没有回答。因为方才的一里路上,我一直感觉干燥而胃部紧缩,主要是由于这个城镇的布置显得那么不可思议的似曾相识。
我明知自己从未到过这里,但却对下个转弯后的河岸线的情形是一清二楚,更对街道如何交叉也了如指掌。那里如何如何!正如我所预料的一般!忽然我很确定的知道,沿此街笔直下去,只要经过几个街口就能到达一件白梁红顶的建筑物,而且在门上高悬着霓虹字母“咖啡”。
“路标在这里,接着向左转!”坐在前座紧邻着彼得的家伙,指着转角的小路标说:“桥一定是在这条路后头!”
彼得减慢了车速,将一只手伸到外面表示左转的意思。
“拜托!”我的声音显得粗糙刺耳:“彼得,请不要停下来!请继续向前走。”
发现路标的家伙转过头来瞪我说:“路标指向这边啊!”
“我知道。我——只是想朝前面这方向开进去一段路而已。”
彼得耸耸肩,把轮胎调回原方向,“有多远?”他问道,一边缓缓地驶着。
我的心跳得太厉害以至于话都说不出来。过了一个街口,靠我这边的转角处,有一栋全白色但红屋顶的咖啡店出现,那门上的霓虹字母在大白天中已关掉了,但那“派伯”招牌依然支撑在右边的窗上。
就是在这个人行道上,当时我走在一个男子旁边,而他却无法看见我;就是在这根电线杆旁,我站了许久……到底多久?在什么时间里?借着什么样的身体?
“停一下!”我叫起来,因为彼得已驶过这间小馆子了。
彼得急忙刹车,此时我意识到每个人都在瞪我。这条街平凡极了,从利趣门一路过来,不知遇见多少这种样子的街道。
“我以为你从没到过密西西比州呢?”彼得说。
我的手汗湿地握在门把上,心中很想跳出车门,穿过街跑到电线杆,去抓一抓那条拉线,摇它一摇;很想推开咖啡店的门,走进去看看谁在里面,并且随便问一个问题,几点啦?问什么都无所谓,目的只是想听到自己的声音,想听到别人在答腔。
我松开门把上的手,强迫自己的注意力离开转角那间白色咖啡店。嘴里说:“我想我是从未来过呢。”
不然,我说什么好呢?我怎能说,有一晚我跑到这里,同时我仍躺在德州一间医院的病床上?
彼得不耐烦地掉转车头,循着路标沿着陡斜的街道,驶到了桥边。这时我的指头在膝盖上的地图面触描了一条线:德州的阿比灵——横越阿肯色州——横越路易西安那州……从阿比灵到密西西比州的维克斯堡,一条笔直东向的路线。当我们跨过滚滚的黄色河面时,有个声音在我里面嘶喊起来:
“就是这里!密西西比州的维克斯堡;就在此地,我曾停止了无躯体时的鲁莽飞行;就在此地,我曾停下来想了一想,然后掉头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