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队撤退医院的人员在一九四五年元旦上了巴西号轮船,此时,红十字会在码头上分发着油煎圈饼,还有一支乐队在演奏《我妈妈如此说》的曲子。出航三天,船队就遭到疯狂的北大西洋暴风的袭击。第一百二十三队分派在最高甲板上,正好在船桥底下,但像我们这样高的位置,两天来,巨浪照样扑到甲板室,且由门板下渗透进来。这种恶劣情况下,厨房似乎也只能送上来一堆水煮蛋当作食物,然而大伙儿差不多都晕船晕得什么也吃不下了。
尽管风暴大作,这附近显然仍有不少潜水艇。在神经濒临崩溃的时间里,我们都坐在那疯狂摇晃着的卧铺上:四个人一个在一个上头的堆在一起,同时,倾听着低舱里有人在命令倒水,接着听到远远的地方爆起水花声。环视周围那些绷紧的脸孔,我领悟到,自己的情绪中有两种感触。一想到不久可能会被鱼雷击中,我们都必须在冰冷的狂风中攀在救生艇上,我立刻跟旁边的家伙一样深觉惧怕,对于步向死亡的那种生理上的痛苦和惊惶,我是和其他人同样感到害怕的。
然而对于死亡这桩事,我现在不但不害怕,反而发现自己在期待它的发生呢。因为,这样我便得以和神同在了!我便可以离开这个悲惨的世界。在此世界里,人们常常必须越过海洋去宰杀另外一群人,甚至在我们同一群人中也是如此地缺乏爱。
一月十六日凌晨四点钟,巴西号轮船在法国阿佛港外的浓雾中停泊。当天色渐明时,我们全挤在船栏上等着对欧洲看第一眼。逐渐地灰雾上升了:扭曲一起的废铁架曾经是船,单单孤立的一片墙曾经是一栋建筑物——过去我未曾看过新闻影片,以至于在心里毫无准备之下,瞧见了一个被炸光的城市。
港湾中塞满了残骸,因此我们的船无法靠近,只得利用登陆小艇将我们载运上岸,然后行进到一排空卡车边,准备载往六十里外的转运据点“幸运突击营”。卡车上堆着二寸积雪,但很快便被我们的靴子踩成了薄冰。大部分的兵都弯身在卡车边沿,躲避那刺骨寒风,但我发愣地站着,因为车子隆隆地驶过城区时,我看到破碎的住宅中,有些漂亮的壁纸还在缝里飘荡不已。我不断地想起灰发而满脸皱纹的父亲,更深地了解到大进击的情景。
我们在幸运突击营中支搭了帐篷,随后坐在帆布床上按摩着双脚,希望它们恢复知觉。次晨,我们正在排队领食物时,一辆吉普车冲进营区,驾驶手大叫说有火车遭到破坏!我们立刻统统挤上现有能用的车子,边走边听完整个事件。原来是我们那艘巴西号轮船下来的美军所乘的火车,遭到法国维希傀儡的突击,据猜测是如此。
由于我们这单位分派在最高的甲板,所以首先下船,显然我们是唯一经由公路抵达幸运突击营的队伍。船上其余数千名军人,从早到晚不停地搭上一列特殊的火车,它是用只能载四十人或八匹马的法国小型行李车厢接成的。一直到午夜,所有人才搭上车,开始在残破的法国铁路上缓慢的行驶起来。到达邻站圣华勒杭克时,火车被人神秘地转辙至一条罕用的辅助轨,通向站房。接着火车在高速中撞毁于建筑物的砖墙上。
我从没看过也没想象过这种残酷的场面,有些人当场死亡,另外有许多人被夹在残骸中不断地呼救。我们跨过一些支离破碎的肢体,搬扭着那绕在一起而阻碍我们救人的金属片。我自己被派到一个临时搭成的急救帐篷内,随着一位上尉一起工作,但医药设备尚未从船上卸下,因此很长一段时间中,医生和我的手头上只有一把护士用的绷带剪子、一根针线、以及几支急救用的吗啡注射剂。
这是我首度面临人类大规模的受苦情形,虽然我曾决心帮助痛苦中的人们,但我所想到的,只是类似达比尼爷爷和他的关节炎这一类的自然病痛而已,可是今天我们所面对的,却是一种由一群人可以加害于另一群人所造成的痛苦。若仇恨能产生这种力量——我们也在准备以牙还牙——那么,谁想活在这样的一个世界?
当最后一批受伤人员用救护车送往邻近的医院之后,这个梦魇般的日子终于到了尾声,但我发觉自己竟沉思在一桩事上:其他人都获准离开这个现场,唯我很倒霉的必须留下来!这天我眼见一些与我同年纪的人死去,除了他们遭遇的痛苦不提之外,我竟感受到一种因嫉妒他们而生的伤痛。为什么我们是唯一不在火车上的单位呢?
此后数周之久,这问题一再地跑来折磨我。随时间的逝去,我才发现自己一寸寸、一码码地远离那“跃入祂的同在”,就是我们受造物所谓的死亡。接着第一百二十三队从幸运突击营搬移到法国尔诺,位于突击营东边三百五十里外的地方,在此我们可以为来自战斗区的军队服务。我们在一座废弃的城堡地面搭建了帐篷城——医院、睡眠区、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城堡的长型窗子即破又脏,而一路回旋上来的汽车道则杂草丛生。
正当我们在照顾着伤者与垂死的人时,我对于死亡的向往却萦绕心头。我认为,肉身的存活这事乃是加诸于我的一种审判,更表示我被那位撇弃了。然而祂的爱,对我而言却是胜过一切。
有一天下午,我坐在城堡背面的一棵树的残干上,再次要求祂让我进入祂的同在里,此时,一位上士穿过院子跑来吼道:“起立,小兵!三号帐篷中有个空军士官,他的膝盖,**几乎炸断了。”
一进三号帐篷,我马上看到这人:他的一件空军夹克搁在柜上,我一见那黑色的夹克全身就都绷紧了。三杠在上,三杠在下,其中有颗晶闪的星:这家伙非同小可,是个上士!而且我所认识的上士每个都是满口脏话、小心眼、吆喝不停地——
“嗨!我叫杰克汉姆。你呢?”
从帆布床上用一双焚烧着痛苦的眼睛向上望过来的,是位年纪与我相仿的小伙子。他显然极其疼痛,但我一告诉他我的名字,他就想要多知道一些有关我的其他事情,诸如我来自哪里、喜欢做什么事、有没有兄弟姐妹等等。东谈西谈可以帮他将注意力转离痛处,他解释道。
当我为他更衣时,不由自已的,我发现我也在向他问问题。他告诉我他来自阿肯色州的厄尔德瑞多,曾在那里的一间餐厅担任接待车辆的工作。这天早晨他所驾的吉普车碰到了一枚地雷,幸好,仅有他一人受伤。
医生进来检查伤处之后,指示我将伤口清理干净。当我把医生所吩咐的都办好之后,我实在毫无理由再留在这里了,但我却一直逗留在他床边。杰克身上有某种东西——他不喜欢别人叫他“上士”——使你很想亲近他。他勾起了我对某人的记忆,但一时想不起是谁。他是个高大英俊的汉子,有着晒成深褐色的脸、棕黑的眼睛,但令人难忘的却是他的笑容。这笑容在他脸上由左到右地咧露出来使你和绿帐篷、以及整座混乱的撤退医院,完全笼罩在一种尊贵的光明中。
我以前多次处理过膝盖受伤的人,我知道他们会不断地感到疼痛,然而杰克丝毫不叫痛,似乎他对我的难题比他自己的还关心得多。当他得知我在医学院一败涂地的事,他简直像着火似的,巴望我战后再去试一试。而且往往谈了半天,他尽在讲我当医生这档子光明前途。
我一告诉有关他那位决心挡阻我进学校的家伙时,他马上展现出明朗的笑容说:“人们总是夸海口的。若我猜得不错,将来你回去时,他大概不在那个学校了。”
做为一个医士技术员,我的工作包括搬运碟子与便盆、打针,以及充当跑腿到军中小卖部。像其他的技术员一样,我通常也是痛苦地做着,直挨到换班为止,但出乎意料的,今天我发现自己迟迟不去,而且额外的工作着。究竟杰克使我想起谁呢?为什么和他在一起时竟觉如此愉快呢?
令我好奇的是,杰克进医院的第二天,出现一位空军少校指名要找汉姆上士。在军中严格的阶级制里,军官们很少和入伍的人员做私下的来往。我领他到三号帐篷后,这少校就坐在杰克的帆布床边,聊了半个钟头。后来杰克向我解释说,这位军官就是吉普车碰到地雷而炸翻时,他所载的那位,“因此,他对我表示关心乃是很自然的。”
然而我已经发现杰克周遭的一些“自然”的事情,毕竟与一些普通的事情略为不同。从少校继续不断地来探访的事上,让我感到最不平常的,并非是杰克所给予他的那种迎合,而是杰克对任何一位停下来与他聊聊的人,都给予同样的欢迎……包括我在内。杰克对人的态度,似乎不因其为少校或治疗他膝盖的医生、或是替他换被单的低阶技术员而有所区分。
不到一星期,杰克就裹着石膏到处跛行。而今我一换班我们就一起去散步,起初只在城堡四围的土地上,捡着那些昔日是凹陷的花园而今却杂草丛生的地方,穿进穿出,后来就散步到通往尔诺的那条路去。表面上看,我是在帮助一位受伤的空军人员恢复健康,但我深知,那创伤的痊愈的进展倒是发生在我里面的,我怀疑杰克也是这么想。
我们在散步间无所不谈,谈学校、童年、前途等等,而我里面有种感觉一直增长着,就是我似乎早已认识杰克汉姆了。虽然杰克跟着信天主教的养父母去参加教会,而这家庭也对他关怀备至,但我知道他视为虔心的更正派基督徒。有一天,忽然我毫无心机的如同以前对我继母谈起那样,我发现自己侃侃谈着那晚我从医院中的电影馆出来后,我向病房小弟要了几粒阿司匹林,正像上次的经历一般,一些表达的言语简直是唾手可及。我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驶往X光区的救护车,醒自一个奇怪的小房间但发现另有一人睡在我的床上,散步在密西西比州维克斯堡的街头,以及徒然地想让一位路人听见我说话等等。
这是我得以从容地谈自己经历第二次,而我能够读出杰克脸上所写的惊异,仿佛他一辈子没听过比我所描述还遥远的事,同时我也能从他的表情看出,他丝毫不怀疑我所谈的,我形容那降临到小病室中的光,以及我一生的事迹如何同时地被显出来,并且是被一种我前所未尝过的爱所返照出的……
我停下来,注视着杰克。想着那种似曾相识的细密感觉,那种第一日碰面就如同遇见熟人的奇怪意识……
原来是基督一直借着杰克汉姆的眼睛在望着我!
包容、关怀、喜乐——当然我是认得这些的!昔日我在德州一间医院病房中邂逅它们,如今,我在五千里外的法国山坡上再度遇见它们,然而这一次,他们只是透过一个脆弱的人类所传达出的一种不完整的回声而已。但至少我能晓得这个信息是源自于谁!
由路上折回而朝营区走去的时候,各种思潮纷至沓来。有一度我们彼此保持沉默,杰克并没有催促我讲完那中断了的故事,他似乎借着他的敏锐知觉,晓得我的脑海中正在构思着某些事情。
那年所感受到的孤寂,那种与人世以及其中所发生的事物相隔离的孤寂感,岂不是表明,自己渴望能返回那段站立在祂面前的时光?但我可能再寻见祂吗?回程途中我们到达山顶时,我疑惑着。
我所遇见的那位,祂的特性是“现在式”的,祂是势不可挡的无所不在的,因此没有任何一段时间能被复制成过去祂所同在的那段时光。突然间我明白了,想要寻回往日时光里的祂,是无益的,激活这个往日只不过是十五个月前的事一样!那个下午由尔诺的路上返回时,我领悟到,如果我想得着基督的临近感——这是我比什么都还想得着的——那么,我必须每天从那些被祂安排在我面前的人里头去寻找。
这些思想还盘恒与我脑际,我们却已到达城堡。我们绕到后面去,那里有一截树的残干,就在两星期前我曾坐于其上祈求着死亡。然而现在在这富有崭新洞察力的日子里,猛然地,我得知了某件事!
两周前的祷告已得应验了。
在那种我想都没想到的意义上,我的确是死了。因为这是数月来我首次将自怜、自责——所有以自我为核心的念头——全甩得远远的,以至于能够专注在别人的身上。这两星期中,杰克的伤和他的复原等事,塞满了我的脑袋,因而在照顾他的当儿,我失落了自己的踪影。
一失去了自我,我就寻见了基督。真奇怪,我想:在德州时我也是死了才遇见祂!我猜想是否我们里面某种顽固的部分非死不可,不然我们无法更看清楚祂?!
杰克回空军基地之前,在医院中还呆了一星期,但这星期中我们建立了深刻的友谊,这友谊至今延续了三十年。由于杰克现今住在加州马利佛滩,而我则住维金尼亚州的沙罗特维,所以我们并非时常碰面,但是每次的相访,总让我们感觉刚刚才结束了法国乡间路上的漫步似的!
对我而言,这乡间散步只是一种起步,是我开始诠释德州巴克利营那次临死经验的起头而已,因我一生都将继续完成此一使命。我明白了,第一步就是停止捕捉那来自于耶稣的超凡异象,并且从这张乱七八糟的桌面另一头的人脸上,开始寻找祂。
对一个毕生住在南方小城的年轻士兵来说,这并非易如反掌之事!天主徒、犹太人、黑人——我从小到大一直认为这些人不仅与我有别,而且并非善类!因此耶稣按祂的怜悯将我放在第一百二十三队撤退医院,并且让我先接触到杰克,因为他颇易亲近,然后我不得不在杰克身上看见了基督。但不久之后,我开始从纽约来的犹太人、芝加哥来的意大利人、特卖顿来的黑人身上,看到了耶稣。
接着我发现了一个叫我顿然大惑不解的现象,我越懂得怎样从别人身上看见基督,我越不会被这单位中所处理的死亡与痛苦压垮。这似乎颠倒了吧,一般来说应该是,越多懂得去爱别人,越加无法面对他们的痛苦。当然,这种事永不可能变得轻而易举的,不过倒是可以变得有点儿……忍受得住,此时,我发现自己再度追想起德州那次经历。
我了解,我一直在夸张那次的记忆,并且单单沉醉于与祂同在的喜乐中。但当我坦诚地勾起记忆时,可以发觉在那“异城”中,有许多方面是十分丑陋的,甚至有一些痛苦的情景也远比圣华勒杭的火车残骸,显得更凄惨。我曾告诉自己,我想离开人世,因我见过一个更美的地方。但如今我渐渐明白这不是真实的:我所瞥见的来世,比今生光耀了千万倍,同时也比今生更残酷、更恐怖。因此,为什么来世的黑暗面不曾压垮我的心灵——如同这世界的阴暗面曾压垮我一般?
于是,我开始研究圣经,有一天,我在自己的帐篷中翻读到诗篇,对我似有助益。“我若升到天上,”诗篇一百三十九篇中写着“你在哪里!我若在阴间下榻,你也在那里!”不错,这就是答案了:在阴间的光景中耶稣也在那里。我就是借着祂的光与祂的怜悯才得见这些惨状的,而借着这两者,甚至给地狱也带来了一线希望。
一九四五年五月欧战结束时,第一百二十三队撤退医院随着占领军进入德国,我所属的小组被分派到一座靠近伍帕塔的集中营,负责施药给新近释放出的囚禁者,其中不少是来自荷兰、法国、以及东欧的犹太人。这是我所遇到最令人心碎的经历。在此之前,我已多次面临了猝然死伤的情形,然而眼见这种慢性饥饿的惨状,亲身走过成千的人们,多年来只能一点一点地死去的集中营,这简直是一种迥新的恐怖。对其中很多人来说,这种慢性死亡已成为无可挽回的趋势。尽管我们火速地供给药品与食物,每天仍有数十人死去。
现在我真正急需我那崭新的心灵洞察力。每当丑陋的压力增强得我招架不住时,我就循入我所学会的途径中。我总是在带刺的围篱内,由这头走到那头,探索着一张张的脸,直到我能找着一张回望我的基督的脸。
所以,我认识了野比尔·柯迪。这不是他的真名,因为他的本名是七音节难以念出的波兰语,再加上他蓄着下垂的八字胡子,看来象是老西部英雄,因此美国阿兵哥都称呼他野比尔。他是囚禁于集中营的一员,但明显地他并没被关很久:他的姿态挺立、眼神明亮、经历不屈不挠!由于他通晓英、法、德、俄这几种语言,其流利程度如同他的波兰语,所以他变成营中非官方的翻译员。
什么样的问题我们都拿去找他,因为单单文件工作就总是搁浅于辨认那些家庭失散、甚至整乡失踪的难民。野比尔一天工作十五、六小时,但依旧没有露出倦态的神色。我们这些人累得直不起腰时,他似乎越干越有劲。“我们还有时间接待这个老头子吧,”他说:“人家等着见我们已等一天了。”他向求者所发的怜悯,闪耀在他的脸上,往往就是这种光辉使我在心灵低落时,得以振奋起来。
野比尔自己的资料文件被我们发现的那天,我大吃一惊,原来他从一九三九年就被关在伍帕塔的集中营!六年中,他同样活在挨饿之列,睡在空气不足而疾病侵袭的营房里,跟其他人一样,但却一点没有显出身体或心理上的崩溃。
更叫人惊异的大概就是,营中每群人都待他如朋友;营中有纷争时都是他出面裁判解决。我到达伍帕塔数星期后,我才真正认出他的可贵,因为这群混杂的团体中,不同国籍的人彼此相恨的程度,不亚于恨德国人。
恨德国人的情绪相当高,以至于在释放的初期,一些被囚的人抓了枪便飞跑去邻近的村子,见到德国人就开枪。我们接到的指示中,一部分就是负责防范这类事情的发生,此时,野比尔再度变成我们最得力的助手,我们全靠他去和各种不同团体的人商议,劝说饶恕的事。
“要对这群人中某些人谈饶恕着实不容易,”有一天我们在手续中心坐着饮茶时,我对他评论道:“他们大都丧失了亲人。”
野比尔倚着直背的椅子,啜了一口茶,“以前我家住在华沙的犹太区,”他缓慢地讲起,这是我首次听他谈自己的事,“有我妻子、我的两个女儿、我的三个小男孩。德军开进我们那条街时,命令每个人靠墙站着,然后用机枪扫射他们,我哀求要和一家人同死,但因我会讲德语,所以他们把我送进劳动营。”
他停顿一下,也许是再次看见了他的妻子和五个儿女。“当时我必须立刻做决定,”他继续说:“是否我要任凭自己去恨那些干这种事的士兵?这种决定很简单。真的,因为我是律师,所以在我的行业中,我常常看到恨如何波及一个人的心灵和身体。恨曾杀了六个人,六个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人。于是我决定利用余生——不论是几天或者几年——我要爱凡我所接触的人。”
爱所有的人……这就是使一个人身临各种匮乏却能保持健全的力量。这也是我在德州的病房中首次预见的力量,如今我已一点一滴地学会在任何祂所挑选的地方,认出祂这种力量的显现——至于祂所使用为器皿的人类是否认知祂,则毫无区别。
一九四六年春天,我由德国的占领任务中返回美国,次年玛格丽特与我结婚了。当那合宜的时刻一到,如同前两次一般自然地,我毫不费力地把德州的经历讲给她听,辅助了彼此之间感情的滋长。
杰克汉姆的预感此时证明为正确的:那位发誓拦阻我进维金尼亚医学院的负责人,如今不再和学校存在任何关系了。而帮助我重获入学许可的西德尼博士,就是当年生物化学给我丁等的那位教授!这次我下决心不再重蹈覆辙,我已明白,若我将眼目转离耶稣,定睛在自己身上,那么难题就开始了。这次我丝毫不为自己的愚钝和坏记录而担忧,结果我顺利地通过了课程。
在执业初期,我就发现,每位医生都晓得:药物并非一切问题的答案。每当我被难道时,我总会为病人祈祷,常常如此——在沉默中低语——祈求耶稣帮助我做正确的诊断,选择正确的疗法。此外,玛格丽特和我,现已养成了每天早晨一起为病人祈祷的习惯。
我继续读着圣经,但奇怪的是,以前在教会的主日学里翻到圣经时,似乎总觉得它枯燥、难读,但历经了德州之事以后,圣经却变成一本描述人生的真实记录。当耶稣对湖滨的一些渔夫说:“跟随我!”当然他们会立即舍下一切,急于跟着祂——有谁能拒绝呢?当祂说:“我是世上的光!”这也不过是讲一种可以观察到的事实罢!
若说我的经历使圣经变得易于了解,那么倒不如说我战后开始有顺序地阅读这本圣经,它才使我更加明白那次的经历。反复地读了钉十字架的记载,我终于领悟到,尽管我犯下许多丑行而且这些事迹曾明明地显在眼前,但我在祂的面前时却拥有一种不被定罪的把握。为什么?这是由于祂的钉死!我看清楚了,因祂已经为我们偿还了罪债,我们如今是站在祂复活的光明中!
为什么这广大无边的作为竟会临到我?——是否十一岁时在教会的礼拜中,我就已拥有了这些?——我不知道。但我借着读圣经才开始了解,我们在这地上过活的人生,在祂的计划中占了何等重要的地位啊!我以前真是大错特错了,居然在巴西轮上、在圣华勒杭克、在诺尔的地方因着厌恶自己,求祂取去我的生命,竟想要在祂完成我身上的工作之前离开人世。
我想起在第一个冥界所看到的,那些悲惨的灵魂,沉溺在仇恨与情欲里,定睛在永无法接触到的物质东西上。换句话说,其中没有一人在世时曾完成了成长的阶段,不论这阶段是短是长。我毫不迟疑地深信,我在欧洲看到的某些年轻人,虽被炸成一片,但却早已达成了神为他们在地上所定的目标,早已预备好辞别这世界前往那接近祂的地方。然而我当时的确却尚未准备好,因我充塞着自我为中心、偏见、自以为义等心思意念——我真是斗胆,竟敢向祂求死!难道因着渴慕耶稣,我竟忘了祂向我所显示的?那平原上爬满了我所见过最不快乐的灵魂,一个个都坚持自己的优越,以致想毁灭别人……难道我当真想进入这样的永恒中?(事实上,当时我曾否达到一个程度,敢于甘心情愿地说,我已完成在世的任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