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忏悔录第十一卷》思考和分析
归原
在西方哲学史上,对时间的理解,主要有两种对立的观点。第一种观点认为,时间的存在是外在的,第二种认为,时间的存在是内在的[①]。所谓外在的时间是指时间同物体在空间中的运动是不能分开的,时间是对事物的运动的量度。持有这种思想可算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为最早了,在他们的著作中都可以反映出这种思想。在柏拉图的《蒂迈欧》:完善的本性是永不消逝的,要把这一本性完全给予摹本是不可能的。因此,他(造物神)决定设立永恒者的动态影像,即设立有规则的天体运动。这样做时,永恒者的影像就依据数字来运动。永恒者仍然保持其整体性,而它的影像便是我们所说的时间。柏拉图在《蒂迈欧》中对时间的起源进行了一些探讨:时间是造物主在创造天体的同时一并创造出来的,他“为了使时间产生而创造了太阳、月亮、及其他五个行星,它们被称为作‘游荡者’来看守时间的数字”。因此在柏拉图的思想里,时间=运动,是一个循环的运动。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也继承他的思想,在他的《物理学》:所有的这些事物都是被时间所判别,而且都有终结与起始,仿佛是按某个环形路线在周而复始地进行着;甚至时间本身也被认为是某种循环。其所以如此,因为时间是这种移动的尺度,时间本身又被这种移动所度量。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时间与运动紧密相连的,由于我们感觉到运动而感觉到时间,没有运动就没有时间[②]。但是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时间就等于运动是不对的,而是“先与后而言的运动的数目[③]”,因此时间只是运动的一个方面,并不是运动本身。为什么时间不是运动的本身呢?亚里士多德给出了二个理由:1、运动仅仅存在于运动者自身之中或运动者在运动变化中所处的特定位置,但时间同等地存在于一切地方,并同等地与万物在一起;2、任何运动都有快慢之分,这种快慢之分是由时间确定的,但时间自身不能由时间来确定,也不能由运动的数量和性质来确定。尽管时间不是运动本身,但是二者之间关系是不能分割的,点性现在与连续运动间的联系经由计数活动确立了起来,因此时间的本身又被运动所度量,运动就成为衡量时间的一个基本单位。这就是亚里士多德给予时间的定义:时间就是计算前后运动得到的所计之数。这个定义有二方面内容:一方面,时间是一种可由运动得到测量的东西,另一方面,时间贯穿并展示着一切运动。在古希腊世界里也有一些哲学家有提到这样的一种思想。如泰利斯他曾说过:“时间是最智慧的,因为它发现一切。”赫拉克里特说:“时间是一个玩游戏的儿童,儿童掌握着王权。”时间是一个游戏进行者,它不能创造游戏中的一切,但是它能把游戏中的一切逐渐展现出来。因而时间才发现一切,才掌握着王权而是最智慧的。整个古希腊世界,时间就是这样一种外在的时间。它是一种引起万物展现与消失的特殊的物理存在者。
奥古斯丁为什么重新思考时间的定义呢?因为希腊时间观给基督教信仰带来了严重的冲击。这种冲击大致有二个方面:
1、罗素在比较基督教与希腊世界观的差异时指出:“无中生有的创造,对于希腊哲学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概念。当柏拉图论及创世时,他想到的是一种由上帝赋予形相的原始物质;而亚里士多德也是如此看法。他们所说的上帝,与其说是造物者不如说是一个设计者和建筑师。他们认为物质实体是永远的,不是受造的,只有形相才是出于上帝的意志。”从中可以看出希腊的时间观是由宇宙观决定的,因此希腊人的时间观是有物质来决定时间的,没有物质(运动),就没有时间。这种时间观给希腊人造成了对物质世界与现象世界统一的崩溃。在苏格拉底之前,“哲学家”们都是从现象-自然里寻求本源。由于整个现象世界在时间中展现出来的,因此,本源本身也是变化的,因为它也是在时间中。因此在巴门尼德之前哲学家们一直在争论本源是什么?“从水到混沌……”变化无常给人的答案却是“既存在又不存在。”从巴门尼德之后哲学家放弃了现象世界的寻求,转向本质(物质世界),并且排斥时间与现象世界,认为本质是超现象的,是在现象之后的。所以,有关本质的学说,即形而上学。本质存在由于不在时间中,因而是非时间的。形而上学要追问与维护的存在一定是非时间性的,因而是永恒的。
然而,这个不真实的现象世界与真实的本质世界有什么样的关系呢?怎么会有不真实的现象世界存在呢?这个问题到了苏格拉底才开始思考。我前面所引的柏拉图那一段话真是回答这里的答案:“完善的本性是永不消逝的,要把这一本性完全给予摹本是不可能的。因此,他(造物神)决定设立永恒者的动态影像,即设立有规则的天体运动。这样做时,永恒者的影像就依据数字来运动。永恒者仍然保持其整体性,而它的影像便是我们所说的时间”。现象世界之所以不真实,就在于它只是真实世界的摹本或影像。这意味着在时间中的世界是一个影像世界[④]。如果说时间中的万事万物是对真实万物的摹仿,那么时间则是对永恒的摹仿。在这个意义上,整个现象世界是一个非真实的世界。
对于基督教来说,现象世界也是真实的,因为他是神创造的。虽然这个世界有一天都会过去(彼后3:10),但它一定是真实的。如果像希腊哲学所说的非真实、物质与时间都是影像,是不存在的。那么这个非真实的与上帝又有什么关系呢?又何来神创造天地万物呢?
2、时间=运行,是天体的运动,并且还是循环的运动。为何时间是循环的运动呢?关于这个问题柏拉图本人没有切身的回答,反而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在《论生灭》中作出了回答:“如果事物的生成是纯粹必然的,那它就注定是循环的。生成要么是有限的,要么是无限的;如果生成是无限的,那它要么是直线式的,要么是圆环式的。如果生成是永恒的,它就不可能是直线的,因为它没有开端,但生成必然有一个开端,可这开端本身就是永恒的,因此生成必然是一个循环,“正是在圆环式的运动和生成中,才有纯粹的必然,也就是说,如果过程是圆环式的,其中的每一个环节必然会生成或已经生成,如果过程是必然的,它们的生成就是圆环式。”但是亚里士多德的解释没有触及柏拉图理论中心,柏拉图提出时间是循环运行的,是受到希腊正统悲剧观念的影响。希腊正统悲剧观念认为:“一切事情宙斯早已规定好了。”这句话也正是柏拉图本人对时间理解:“时间的循环造物主早已规定好了。”这样柏拉图的哲学里面就出现了一个难题:天体与时间是同时被创造出来的,天体与时间也会同时消亡。因而在天体、时间存在的之前与之后是没有时间的。但问题是,时间能有“之前”、“之后”吗?这就是摩尼教提出一个“上帝创世”说的诘难:其一说时间有“之前”、“之后”就是说时间有开端和终点,但时间的开端和终点并非处于时间之外,而是在时间之中,说时间有开端和终点就意味着在此时间外还存在着另一时间度量着此一时间,那另一时间有没有开端和终点呢?其二上帝创造了天体与时间,上帝是不是在时间与天体之中呢?如果我们说上帝在时间之中,那么这些人又问了:“上帝在创造天地之前做些什么呢?如果闲着无所事事,何不常无所为,犹如他以后停止工作一样?如果上帝为了创造从未创造过的东西,有新的行动,新意愿,那么怎能说是真正的永恒?前所未有的意愿又从何处发生?……所以上帝的意愿属于上帝的本体。上帝的本体中如产生一些前所未有关的东西,则上帝的本能不能说是真正的永恒;既然上帝创造的意愿是永远的,那未受造为何不也是永远的呢?[⑤]”这样我们就把上帝局限在时间的某一个点上,上帝受到时间的支配。并且对上帝的本体也提出了质疑。
如果我们说上帝不在时间之内,上帝是无所不知的,他知道在时间里要发生的一切。但问题是:上帝不在时间里面,他又如何知道在时间里面要发生的一切事呢?正如本卷的本头说:“你岂随时间而才看到时间中发生的事情?”上帝不在时间中,他当然不是随时间才看到其中发生的一切。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就是上帝是在无时间的意愿中料知时间中发生的一切。这意味着上帝的意愿里有时间的秩序。但是,没有时间的意愿如何又有时间的秩序呢?
可见,外在的时间不仅动摇了现象世界,也动摇了神的自由与创造论。因此,作为基督教的神学家他必须要面对这个难题,时间是什么?正如奥古斯丁所说的:“时间究意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便茫然不解了[⑥]。”
当我们追问:“时间是什么”,其中隐含着把时间当作一个现存而自在的东西来理解。因为“是什么”这种追问方式只是针对既定或现成的存在者的发问。因此,以这种方式对任何存在着的东西进行追问,都意味着把这种存在着的东西当作现成或既定的存在者。所以,在奥古斯丁的茫然中,他根本性的提出被作为“什么”的时间的怀疑。对于希腊人来说时间的确是一种什么?就如我们大家共所周知的1+1=2。这个答案没有给我们现代人造成困惑,同理时间是什么也不会给希腊人造成困惑。奥古斯丁从根本上对这个标准答案提出了质疑。如果时间并不是运动、并不是计算前后运动得到的所计之数的存在,那时间又存在那里呢?或者说,如果时间不是作为“什么”存在,那么它又是如何存在呢?
为了能和大家对忏悔录十一卷的内容有一些共感,我们再一次的来听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人的话。柏拉图说:“关于时间,我们习惯于把过去和将来叫做时间的一部份,并且把区别那在时间中运动着的变化的段落转变为绝对存在。但真正的时间是永恒的,或者说,它是现在。因为本体既不会年老些,也不会年青些;这作为永恒之直接图像的时间同样也不是以将来和过去作为它的部份。[⑦]”亚里士多德说:时间乃是:第一、现在只是现在;第二、过去和将来是与现在不同的,但它们也必然地联接着,现在不是没有先和后,先后乃是知觉;第三、因此,先后连接为“一”,即“现在”,它乃是它们的界限,就是说,是它们的结合和划分。[⑧]”在《忏悔录》里奥古斯丁也有类似的分析:时间不论如何悠久,也不过是流光的相续,不能同时伸展延留,永恒却没有过去,整个只有现在,而时间不能整个是现在,他们可以看到一切过去都被将来所驱除,一切将来又随过去而过去,而一切过去和将来却出自永远的现在……既然过去已经不在,将来尚未来到,则过去和将来这两个时间怎样存在呢?现在如果永久是现在,便没有时间,而是永恒。现在的所以成为时间,由于走向过去;那么我们怎能说现在存在呢?现在所以存在的原因是既将不在;因此,除非时间走向不存在,否则我们使不能正确地说时间不存在……将来和过去并不存在,说时间分过去、现在和将来三类是不正确的。或许说:时间分为过去的现在、现在的现在和将来的现在三类,比较确当[⑨]。看了这三个人分析你会发现奥古斯丁对时间的初步划分与希腊哲人没有太大的区别;他们的区别是对时间度量的区别。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他们对时间的理解转向了物理运动,以运动来度量时间。奥古斯丁首先提出用运动来度量时间是一个根本性的错误:外在的时间称时间是可计算的,通过运动来计算时间。奥古斯丁恰恰认为时间是不可计算的。……但我们通过感觉来度量时间,只能趁时间在目前经过时加以度量;已经不存在的过去,或尚未存在的将来又从何加以度量呢?谁敢说不存在的东西也能度量?时间在通过之时,我们能觉察度量,过去后,既不存在,便不能觉察度量了……(二十三-二十四章)我曾听见一位学者说时间不过是日月星辰的运行。我不敢认同……如果星辰停止运行,而陶人执钧制作陶器,便没有时间来计算之吗?……物体运动时,我用时间来度量物体从开始运动至停止运动共历多少时间。如果运动持续不停,我没有看见运动的开始,也看不到它的停止,我便不能度量,只能评估我从看见到看不见所历的时间。如果我看见的时间很久,也只能说时间很久。因为要确定多少时间,必须做出比较,……用以物来比另一物,那在二类物中那一物应名为时间呢?……所以时间并非物体的运动。那人如何能知时间呢?因此,我看出时间是一种延伸,但是什么东西的伸展呢?我不知道,但如不是思想的伸展,则更奇怪了。这是奥古斯丁对时间观转向,从外在时间转向内在时间,从可观的物质转向人的意识,从人为的寻找转向神的旨意。在哲学上称为内在的时间:就是思想(心灵自身)的延伸。这里的思想并非专指人的思想,应被理解为上帝的心灵[⑩]。如何理解时间是心灵自身的延伸呢?人是不可能用运动来度量时间的,但是我们又不能不计算时间,那我们是如何计算时间呢?奥古斯丁认为运动度量时间的本身也是内在的时间。我们计算一个音有多少长,从音的开始到音的结束,如果没有结束就不好计算,但是一结束你又不好计算,因为已经结束的东西就是不存在,你又怎样去计算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呢?因此我所度量的不是已经不存在的字音本身,而是固定在记忆中的印象。我的心灵啊,我是在你里面度量时间。不要否定我的话,事实是如此;也不要在印象的波浪之中否定你自己。我再说一次,我是在你里面度量时间。事物经过时,在你里面留下印象,事物过去而印象留着,我是度量现在的印象而不是度量促起印象而已经过去的实质;我度量时间的时候,是在度量印象。为此,或印象即是时间,或我所度量的并非时间。
这样过去、现在和将来是存在我们心灵中,别处是找不到的,也不能用物理运动用度量的。过去事物的现在便是记忆存在我们心中,现在事物的现在便是直接感觉在我们的思想里和将来事物的现在便是期望。所期望的东西,通过注意,进入记忆。谁否定将来尚未存在?但对将来的期望已经存在心中。谁否定过去已不存在?但过去的记忆还存在心中。奥古斯丁举了一个唱歌的例子:开始前,我的期望集中于整个歌曲;开始唱后,凡我从期望抛进过去的,记忆都加以接受,因此我的活动向两面展开;对已经唱出来的来讲是属于记忆,对未唱的来讲是属于期望;当前则有我的注意力,通过注意把将来引入过去。这个过程在进行时,期望在缩短,记忆在延长,直到演唱结束,期望结束,全部转入记忆之中。人生也是如此,人类的历史也是如此。
奥古斯丁对时间的定义突破了古希腊的哲学思想,使人们对时间与运动的关系之理解产生了倒转:运动不再是理解时间的前提,而时间是理解运动的前提。对于前者离开运动就无法理解时间,对于后者运动与变化离开了时间就无法被理解。对奥古斯丁来说他给出的时间定义已经解决了信仰困惑,既然时间是心灵自身的延伸,这也意味,时间与我们一样是被造的,在我们之前也就没有时间,既然没有时间,也就没有所谓的时间之前、时间之后,更没有理由问上帝你在创世之前做什么。
上帝在创世之前没有时间,那么,上帝就是超越时间的,不受时间的限制;他在时间之外创造了时间中的一切,并且是从无中造有。因为一切“有”都是与时间一起开始的,这也意味着在这“有”之外,就是无。人要知道那个本源就不可能在“有”中找,因为那个“有”是本源创造的(约1:1-3);我们知所以知道有一个本源是那个本源自我心灵的延伸。
上帝不在时间中,当然不知道时间中所发生的一切事这个问题也就不再成立。因为时间是神创造的,时间是上帝心灵的延伸。作为前者突出了时间是受造的,它与神(永恒性、超时间性)相对;作为后者时间是心灵的延伸与人的存在、自由紧密相关。前者体现了神的预定,后者体现了人的存在、自由、处境、命运。这里也根本性的解决了神的预定与人的自由意志之间的关系。
【作者简介】归原:本站作者、基督教青年传道人。写有信仰随笔及讲章100多篇,发表于各大基督教网站。并著有长篇信仰小说《春事秋梦》发表于本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