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是人的本能,礼法是对本能的节制。一部文明史,基本上就是欲望与礼法争执较量的历史,对于中国社会尤其如此。陈忠实小说《白鹿原》即是在这种意义上的民族史诗,当然,是用众多鲜明的人物、跌宕起伏的情节、惊心动魄的场景、丰富饱满的细节来体现之。王全安的同名电影,应该说,基本忠实于原著,并以电影这种综合艺术的形式,给人心灵以极强的震撼与拷问。只是由于种种原因,它没能以完整的形式呈现给国人。
“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可以说是孔老夫子所追求的欲望与礼法之间关系的最佳境界,可惜就是连他自己也认为只有年届七十才能达到,所以,这只是个别人之事,大多数芸芸众生还是在欲望的洪流之中沉浮。黑娃与田小娥之间的爱情也是肇端乎欲望。一个初生牛犊,血气方刚;一个老夫少妾,久旱待霖。于是一拍即合,不可遏止。事情败露身被毒打时,田小娥仍然嘴硬:“就是卖到窑子里,也比跟你在一起舒服。”欲望要的是满足与舒服。这是田小娥的力量,也是她的命门。在现实社会中,欲望需要礼法的承认与规范,否则没有出路。所以,黑娃把田小娥带回村里后,最盼望的一件事就是:正式成婚,进入祠堂。然而,代表礼法与传统的族长白嘉轩明确地表示了拒绝,而父亲鹿三得知儿子情事真相后的极度愤怒反应更是根绝了这种可能。于是,这对半路鸳鸯只有另寻出路。鹿兆鹏关于苏联人没有祠堂照样活得很好的说法给他们提供了思想依据,而农会则给了他们实现愿望的力量,于是,他们带头闯进祠堂,砸碑毁牌。一个被礼法规范逼入绝境的之人,他最后的反抗只能是打倒规范。“入祠堂,盼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进来这么简单。”
黑娃也就罢了,可随后更多人被欲望拉下马来。鹿子霖是第一个,虽然一把年纪了,且是田小娥的长辈,可还是为老不尊,趁人之危,将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据为己有。这说明,礼法传统在他这里,早已经只是一块招牌,可以用来惩治别人,而对自己却完全没有约束力。但是,他虽然内心藐视礼法,却也嫉妒坚守礼法之人所具有的权力与影响力,所以,他要用欲望去败坏之。他说:他想抹掉所有男人的裤子,最想抹的是族长白嘉轩的,可现在当族长的是其子白孝文,所以,选择他作为田小娥的勾引对象。白孝文在欲望面前,也是一败涂地。他在祠堂痛打田小娥,并非出自道德义愤,而是源于嫉妒与恼怒,他恨她居然跟狗蛋行苟且之事。跟田小娥来往之后,起初还顾忌礼法和与黑娃的情义,一旦暴露,他就什么都不顾了,干脆纵身投入,在欲望中翻滚。在影片中,他的结局是极其悲惨的,不能养活自己的妻儿,让她们濒临饿死的绝境,自己也卖身去当炮灰。白孝文的一生印证他儿时说给黑娃的戏语:“我卖房卖地,也要救你。”他确实是卖房卖地了,可不仅没有救黑娃,连自己也救不了。白孝文的一生是一个典型的浪子故事,遗憾的是他没有回头。田小娥之死,与他是关系最大的。当然,田小娥本人也有责任。她的致命弱点就是:太不能坚持自己了,太屈服于欲望了。原著中冷先生那句话说得好:“她身上但凡有白灵的三分气性,也不至于如此。”可这样的要求,对一个曾经锦衣玉食而一下子落到无衣无食无依靠境地的女人来说,太难了。影片通过田小娥及与之相关的三个男人揭示了欲望的强大力量和礼法的极端脆弱。
田小娥是被黑娃的父亲鹿三杀死的。如果说田小娥是礼法的牺牲品的话,那么,鹿三更是。不同的是:田小娥是被动的,鹿三是主动的。礼法已经内化到鹿三整个人身上了,在白鹿原,礼法的具体内容就是其《乡约》:“择业向善,见善必行,闻过必改,能治其身,能修其家,能事父母,能教子弟,能守廉洁,能救患难,能觉是非,能解斗争,能与利除害。”这是儒家礼法思想的地方化与通俗化。作为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民,鹿三只能被动地接受礼法的教化,而没有主动反省礼法限制与果效的能力,其实不止是他,就是白嘉轩也没有这种能力。倒是早已不相信礼法的鹿子霖多少看到了其弱点,他对田小娥说:“你和黑娃只不过想结婚过安生日子,进不了祠堂。他白嘉轩娶了五回女人,次次都进祠堂。”应该说,对于田小娥之死,白嘉轩也是难辞其咎的。鹿三的礼法主要是白嘉轩的传授,鹿三的行动几乎完全是他思想的外化与延伸,只是他没有亲自动手而已。如果说,鹿三杀死的是田小娥的身体的话,那么,白嘉轩要杀死的是田小娥的灵魂。白嘉轩拒不接受化身为鬼的田小娥之带着能力的抗辩,而坚持要镇压到底,将她的骨灰压在六层石塔之下,叫她永世不得翻身,即使其中有他白家的骨血也在所不惜。在此,导演与作家都以一种极其尖锐的方式揭示出了欲望与礼法之间的冲突以及血脉延续身体永生与精神长存之间的矛盾。这也是中国人至今也没有能够解决的问题。
是的,五四运动喊出了打到孔家店的口号,鲁迅先生也通过狂人说出了礼教吃人的真相。可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就像黑娃恨白嘉轩腰杆挺得那么直一样,他用杠子狠狠砸,也没有将之砸断。对于一种传统,重要的不是打倒,而是要了解其局限所在。礼法在中国能够维持两千多年,至今犹存,是有其正当性与合理性的。可是它的致命要害在于:缺乏饶恕、怜悯与恩典。在如何对待田小娥这一问题上,白嘉轩过于强势,鹿三更是暴烈,他们只是简单地坚持所信守的原则,而没有更多地去想:人需要道德操守,可人也需要生存下去。在谴责违背礼法行为时,也要为罪人提供一条出路。恰恰相反,在影片中,礼法及其代表人物没有给这些他们所惩罚的罪人以出路,而是一步步堵路,把他们推上绝境。白嘉轩把她堵到了山上,鹿子霖把她堵到了祠堂,白孝文把她堵到了街上,鹿三把她堵到了阴间。最后,鹿三也把自己堵到了横梁上。
几乎是同样的人物、同样的事情,耶稣是这样处理的:“文士和法利赛人,带着一个行淫时被拿的妇人来,叫他站在当中。就对耶稣说,夫子,这妇人是正行淫之时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把她怎么样呢?他们说这话,乃试探耶稣,要得着告他的把柄。耶稣却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还是不住地问他,耶稣就直起腰来,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于是又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稣一人。还有那妇人仍然站在当中。耶稣就直起腰来,对她说,妇人,那些人在哪里呢?没有人定你的罪吗?她说,主啊,没有。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这就是耶稣给我们树立的典范:不是不惩治罪行与邪恶,任其泛滥横行;而是在惩治中不失去怜悯,在惩治后仍然有恩典——指出新生之路、光明之途。
白嘉轩一直以棍棒教子,白孝文就是在棍棒下长大的,到成家立业了,也没有过脱离棍棒。可结果怎么样呢?白孝文不但没有像白嘉轩所希望的那样继承祖业、振兴门庭,反而成了一个十足的败家子,千金散尽,全家蒙羞。这也说明单纯的棍棒教育是难结善果的,更可能适得其反。
影片选择村口老戏台作为中心场景,意味深长。戏台本来就是演人物遭际,说岁月沧桑,而白鹿原人们几十年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更是一场感天动地的大戏,它也正是在这里辉煌上演。在这里经过了改朝换代,清朝灭亡,民国兴起,还有农会的铡刀,地主的绞架,军阀的枪支,日机的轰炸。可以说,老戏台是这幕大戏的见证人。这更让人有物是人非,世事难料的沧桑感。正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老腔与秦腔在影片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随着黄橙橙麦浪翻滚的画面徐徐展开,一声老腔就把人带入了那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天吃饭的岁月与年代。麦客们挥汗劳作之余,也过了一回老腔瘾:“军校备马,抬刀伺候。将令一声震山川,人披衣甲马上鞍;大小儿郎齐呐喊,催动人马到阵前。”这也给后来白鹿原上你死我活的争斗做了很好的铺垫。乡约鹿子霖在窑洞强奸田小娥之时,响起的是《薛仁贵征东》:“征东总是一场空,难舍大国长安城。临阵无有文房宝,该拿什么当笔尖。”真是莫大的讽刺。影片最后出现的画面还是金黄的麦穗(自然的生活)、孤独的牌坊(道德的丰碑),空中回荡的还是苍凉的老腔(历史的循环):“风花雪月平凡事,笑看奇文观炎凉;悲欢离合观世相,百态人生话沧桑。”
还要提一下,《白鹿原》现在公映的这个版本,被删掉了许多重要内容:仁义白鹿村上匾,即朱先生这一条线,涉及旧时乡绅文化;女主角白灵,涉及陕北肃反;抗战开始后的1小时剧情,涉及镇反等内容,白孝文、黑娃、鹿兆鹏各自命运中断无结局。实在非常遗憾。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以后能够看到完整的版本。
【作者简介】石衡潭,本站作者。1963年出生于湖南长沙,北京大学哲学博士,美国伯克利大学访问学者,香港第三十届汤清基督教文艺奖得主,超星数字图书馆“名师讲坛”讲员,现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从事基督教研究,副研究员。曾经在《世界宗教研究》、《哲学门》、《文化中国》等海内外学术刊物上发表专业论文、译文和在出版社出版专著共计三百余万字。主要著译有:《电影之于人生》(著作,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年,获第三十届汤清基督教文艺奖),《电影之于人生二集》(著作,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年),《东风破——论语之另类解读》(著作,山东画报出版,2009年),《自由与创造:别尔嘉耶夫宗教哲学导论》(著作,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光影中的信望爱》(著作,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3年),《论语遇上圣经》(著作,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年);《城邦:从古希腊到当代》(译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年,入选《中华读书报》2007年“图书100佳”,排第十六位),《自由精神哲学》(译著,上海三联出版社,2009)。石衡潭博士所作的“透过电影看人生”、“影视之于人生”与“《论语》《圣经》对读”系列讲座已经在海内外进行三百多场,进入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复旦大学、香港中文大学、香港建道神学院、台湾中央大学、台湾中原大学、美国普世丰盛神学院巴黎分院、马来西亚圣经神学院、沙巴神学院、金陵神学院、江苏神学院、中国油画院、南方航空公司等著名学府与单位,并受到中国教育报、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山东电视台、《环球时报》英文版、《天风》杂志、香港良友电台、美国《侨报》、马来西亚《亚洲时报》等海内外媒体的大力报道。